我很羨慕說得一口京片子的北京人。悅耳的京片子並不是制式地在每個句尾加上「兒」,因為如果沒有生長在那樣的土壤、沒有被那樣的京城文化餵養、沒有被那樣恢宏開闊的氛圍孕育,勉強捲著舌頭去學「兒」,徒然落得邯鄲學步罷了。京片子除了兒化韻用得自然而然,它的迷人還在於語調抑揚頓挫間的一種鏗鏘、北京人說話務必把每個咬字都發得十分徹底,字的末了又多了幾個鉤兒好像五線譜上的裝飾音、還有用詞的直白大膽甚至熱烈。江南的吳儂軟語固然也有它婉轉周折的韻律,但是北京人的說話方式和腔調,別有一種直爽灑脫的個性。
 

        不知道是不是北京地域面積太大以至於日常生活的溝通也需要拉開嗓門,北京城幾乎人人擁有一副宏亮的好嗓子,除了先前寫過在公園裡唱歌票戲的民眾、辛苦的車掌大姐,就連在街上邊走邊講手機的伯伯,也是聲若洪鐘,好像他是在對著整條街廣播而不是一只小小的手機。印象最深的是某天早晨騎三輪貨車沿著護國寺街招攬生意的小販,他那樣悠哉悠哉的踩著車輪,一邊吟唱般的叫賣:「縫補棉被~~~~」男中音般清朗的音色當下令我驚艷,如此純粹、素樸的音調和詞句,這哪裡是叫賣,那是凝聚小人物討生活的一派瀟灑,市井生活裡提煉出來最精華的絕唱啊,若是在古代可能會被採集進樂府詩集了。小販唱得那麼自在愜意,似乎有沒有人出來給他做生意都不重要了。我忍不住佇足聆聽他唱了一遍又一遍的「縫補棉被~~~~」直到他越騎越遠,音量雖不若先前響亮,那咬字卻依然字字清晰,直到最後歌聲宛如一縷篆煙,和小販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新街口。(我站在梅蘭芳故居門口,離新街口還很遠呢!可見小販的肺活量有多驚人!)
 

        我愛聽北京人鼓起丹田來說話,愈聽愈嘖嘖稱奇,我們明明學的是同樣陰陽上去的中文呀!怎麼一到了北京人的嘴裡,那些字句經過北京人的唇舌齒牙喉一詮釋,就脫胎換骨似的變得饒有韻味。看那些街坊巷弄裡走著外八字,頭頂光光皮膚黝黑發亮,著寬大布衫褲,露出來的一截腳踝底下趿著軟黑布鞋的民工,大概腦後再拴一條長辮子就是從《阿Q正傳》裡鑽出來的人物,一開口說話,「上哪兒去?」濃濃京味兒的道白就讓我以為置身在連續劇《大宅門》裡。北京人說話的聲口,聽起來都好像在演舞台劇。所以不論是在家宅門前擺張桌子下棋搓麻將的老叟,還是我吃蘭州拉麵的時候坐在我隔桌,興高采烈聊著足球賽事的年輕人,戲劇化的用詞配上北京腔的吐字,活脫就是老舍的話劇《茶館》的翻版。
 

        北京小孩講起京片子,尤其稚嫩好聽,北海公園裡小男孩撒嬌的纏著媽媽問:「有沒有汽~~~~?」「艇」字發得好徹底,一個韻母還得打幾個彎兒呢、圓明園裡被父親牽著的小女孩邊走邊背誦著古文,每句結尾都是漂亮的輕聲,說聽了令我黯然銷魂,實在一點也不為過。聽北京小孩說著童言童語,會讓人油然而生一股想拎個北京小孩回家養,好讓我天天滿足聽小孩吟詩念詞的衝動。
 

        京片子除了語調動聽,還有說話方式的大方、坦然、幽默。在我尋找利群烤鴨店時適時出現,載我們穿過彎彎曲曲的胡同找到烤鴨店的三輪車夫,在我們下車向他道謝之後把頭一揚,說:「我這麼帥,怎麼會騙妳們呢?」不禁我就為自己剛才對人心懷戒懼講價確認的舉動有些羞赧。車夫拿了車資旋即哼著小調揚長而去,繼續為找不到烤鴨店的遊客解圍,好個快樂的駱駝祥子。
 

        還有一次在後海附近乘著三輪車逛胡同,傍晚時分後海的酒吧漸漸開始了夜生活,不少店員都走出來向遊客拉生意。我們好奇對著慢慢熱鬧的酒吧街東張西望,突然一個年輕小伙子爽朗的招呼我們:「進來歇會兒嘛!兩位姐姐!」就這麼直接熱情卻不輕佻,配上誇張的用詞,逗得我和朋友這兩位「姐姐」坐在三輪車上,一路開心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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